竹子花开

沉痛的心

绿竹要去深圳了。

去还是不去？整整一个夏天，绿竹都在抉择中挣扎。中秋前，绿竹终于狠下心，噙着泪将书包塞进了灶膛里。

动身前，绿竹决定去跟我哥说一声。绿竹赶到学校的时候，哥正张着嘴巴歪在课桌上打瞌睡，直到老师在他头上狠狠磕一爆栗，哥这才慌忙擦掉嘴角的口水，晕晕乎乎地跑出教室去见绿竹。

“我要到深圳去。”绿竹低着头，两只手使劲搓着衣角。 “

怎么，不念啦？”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“再过一年，就要毕业了呢！”

“我家情况你清楚。”绿竹咬着嘴唇，“我想挣钱给父亲治病。”

“毕了业，我就去陪你！”哥提高了嗓门。 “

不。”绿竹的语气很坚决。“你要专心念书，莫要贪玩。”

“嗯。”哥挠了挠头，尴尬地说，“现在天天夜里要熬到十一二点，所以白天上课的时候有点犯困。”

“家里如果缺钱，我忙钱供你念。”绿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。

“啥时回来？”

“竹子开花的那会子。”绿竹终于抬头瞟了哥一眼，转身跑开了，脸上留下两朵绯红。

“竹子会开花吗？”哥茫然地望着绿竹的背影，喃喃自语，“竹子什么时候开花呢？”

第二天，绿竹拎一只破旧的蛇皮袋，孤单单地离开了生活十五年的山窝窝。

绿竹命苦。两岁那年，绿竹娘撂下瘸腿的丈夫和绿竹，跟湖北黄梅的一个鸭毛贩子跑了。绿竹见不到娘，就拼命地哭。王跛子一把搂住女儿，眼泪比着鼻涕“哗哗”地往下流：“丫头，今朝起，我就是你的爷和娘！”

幸亏王跛子有一手好篾匠活。乡下的匠人跟叫花子一样，都是吃百家饭的，张家置几只稻箩，要呆三五日，李家缺个竹篮筛子，得蹲一两天，吃喝拉撒，全管。

做活前，王跛子从竹笸里掏出一大堆竹编的小玩意，一股脑摆在绿竹身前，有会翻筋斗的猴子，四个轱辘的车子，猫儿狗儿，小篮子，小凳子，还有系了红绸布条的绣球，塞拇指大的一个小铃铛进去，稍动一下，小铃铛就在里面打滚，“叮当叮当”的脆响。绿竹没有朋友，但她不觉得孤单，那些散发着竹子清香的玩具，便是绿竹最好的伙伴。

换东家的时候，如果路远，王跛子就让绿竹坐在箩筐里，一头担着刀啊瓷碗啊毛巾啊等家什，一头挑着绿竹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。绿竹乖巧地躺在箩筐里，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，好玩着呢。

绿竹喜欢那样的日子。绿竹是扁担头上长大的孩子。

转眼的功夫，绿竹长高了，王跛子的箩筐再也装不下绿竹了。决不能让绿竹像自己一样睁眼瞎！识得了几个字，算得清几笔帐，好歹不会被人欺负！王跛子这样想着，便将绿竹送到村子里的学校去了。

在我们家，上学也叫穿鼻子。绿竹不喜欢穿鼻子，她只喜欢跟父亲呆在一起，快乐，自在。父亲离开后，绿竹就坐在教室里哭。老师连哄带吓，没用，就拿竹鞭打手心。绿竹怕痛，只好忍住不哭，可心里越发想着父亲呢。

跟绿竹坐一位的，是我哥。

哥比绿竹大一岁，傻乎乎的，整天拖着鼻涕，绿竹哭鼻子时，他就坐在傍边傻笑，偶尔做个鬼脸，逗她。哥经常从家里偷冰糖疙瘩带到学校吃，冰糖偷完了，就偷鸡蛋，到学校傍边的经销店换水果糖或糖粑粑。吃不完又不能往家带的时候，哥便会大方地送一点给绿竹。绿竹吃得少，嘴馋，天天巴望她的同桌有吃剩的。渐渐地，绿竹不再那样离不开父亲了，脸上开始绽放出灿烂的笑。

绿竹家离我们家五六里路，中间隔着好几座山。放假的时候，哥就会赶着牛儿，一口气跑到绿竹家屋后的山坡上，然后冲着下面大吼：“绿——竹——哎！”绿竹听到后，立马拎起打猪草的篮子，呼哧呼哧地爬了上去。打完猪草，两个人就并肩坐在上坡上，看日头从远处的山尖上慢慢地滑落。

“长大后，你做我媳妇，行不？”哥侧过头，坏坏地问。

“切！”绿竹低下头，脸一下子红到耳朵背后去了。

绿竹上初二那年，王跛子坐在自家堂屋里劈竹子，忽然两眼一黑，一头栽了下去。抬到乡卫生院，医生扒开王跛子的眼皮瞅了瞅，说，来迟了，没得救。抬回家的路上，正沿路撒着纸钱，突然听到王跛子的喉咙“咕咯”一声响，把一行人吓了个半死，停下来一看，活了！又折回医院，住了几天，命算是捡回来了，但两只手老哆嗦，再也做不了篾匠了。

吃饭的手艺丢了，日子便开始紧巴起来，有时连锅盖都快要揭不开。 绿竹在学校里更是饱一顿饿一顿的。哥看在眼里，心里疼着哩。家里每个礼拜只给他三升米，勉强填饱肚子，但哥还是偷偷塞一些饭票给绿竹。绿竹知道哥的口粮也紧张，就推辞。哥故作无所谓的样子，说，没事，会想得到法子的。

礼拜六，在校住宿的学生都要回家背米、拎菜。上学前，哥巴巴地望着娘，不走。 “干嘛还不走？”娘觉得奇怪。

“老师叫我们带稻子到学校去。”

“不是驮了米么？”

“老师养了鸡，要喂鸡。”哥理直气壮地回答。

“几多？”

“ 一升。”

哥不敢多要，多了娘舍不得，毕竟家里还有五六张嘴呢。拿到稻子，哥一溜烟跑到邻队做麦芽糖的余老六家，用稻子换麦芽糖，再带到学校跟学生们兑饭票。哥的算盘精着呢，一升稻子能倒腾出一升米，有赚头。

头几回，娘蒙在鼓里，次数多了，哥的那点花花肠子就让娘给看出来了，可娘没有捅破，偶尔有意无意地在哥跟前叹息一句：“绿竹那丫头，真可怜！” 王跛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，像筛糠一样，端碗都困难。绿竹不忍看到父亲的样子，便决定辍学，出去挣钱给父亲治病。王跛子死活不同意，先是骂，接着用棍子打，最后实在拗不过，只得作罢。

绿竹走后的一段日子里，哥整天恍恍惚惚的，绿竹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飘忽。竹子什么时候开花呢？哥常常望着绿竹家那边漫山的竹子，空落落地想。

可是，哥一直没有看到竹子开花，绿竹也一直没有回来。 第二年中考，哥从考场回到家里，刚进门，就发现娘坐在灶门口抹眼泪。

哥一头雾水，就问：“娘，你哭啥？” 娘不吭声，依旧哭。

“我考的好得很。哭什么！”哥有些生气，以为娘担心他没考好。

“绿竹走了。”娘擤了一把鼻涕。

“前日送上山的，你去看一下吧。”

哥站在原地，半天没动，他的脸像纸一样，煞白。

绿竹葬在她家屋后的竹园里。

哥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，孤零零地对着绿竹的坟茔，也不说话。直到王跛子一瘸一拐地打着火把爬上来找，哥才跟着他离开。

那天晚上，哥留在王跛子家里，陪他说了一夜的话。王跛子说，绿竹本该好好活着的，可她为了攒钱，没日没夜地上班，还偷偷卖血，经常卖，手上都有好多疤，她的身子本来就很弱，晕过好几次，这回倒下，再也没起来。从深圳接回家才两天，绿竹就走了。

临走前，绿竹捏着娘的手，说：“我想做你家媳妇，可是，没那福气！”然后痴痴地望着屋顶，就是不肯闭上眼睛。

娘明白绿竹的心思，哭着伏在她的耳边说：“我的儿！”绿竹这才缓缓合上双眼。

绿竹去世那年，我们家山上，园子里，有许许多多的竹子都开了花，黄的，绿的，粉的，那些从未见过的小花，一朵朵在空中随风飞舞，漂亮极了。但很快，那些开过花的竹子就一棵接一棵地枯萎，死去。

点子不要背

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章了